绿竹淇奥

《千秋》第十二章

第十二章 

宫内的藏书阁很大，平日里负责整理与洒扫的宫人便有数十人之多。

沈瑜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打着呵欠，不远处，沈澜清还在翻看几册落了些许灰的书籍。这些古书平日里几乎无人翻阅，宫人们便心照不宣地偷了个懒，隔十天半月才会拿了梯子搬下来整理一番。

“你到底在找什么？”沈瑜忍不住问。

沈澜清也不瞒他，直接道，“我在看记载半神族的典籍。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，狐疑，“怎么只有这几册？”

沈瑜脸色微微一变，蹙眉道，“你找这做什么？”他看了眼四周窗外，招呼沈澜清，压低了声音道，“听说国师将那些书都烧毁了，说是歪门邪术，留着是个隐患。”

“歪门邪术？”沈澜清淡淡笑了笑，没再说什么，低头随意又翻了几页书。

书上记载了半神族千余年来的罪业，自被神族驱逐，半神族人不甘、怨恨，不惜四处吸食凡人精气，堕魔与神界对抗。

人间一片哀鸿，被亲手供奉的神明如此伤害，觉醒过来的人们终于开始反击，誓以灭神阵诛尽半神族人。

这样的书籍流传于世，自是延续了两族之间的仇恨。

“你是不是也在担心皇祖母？”见沈澜清面色有些凝重，沈瑜试探着问道。

沈澜清合上书，问道，“皇祖母，怎么了？”

“你不知道？”沈瑜有些意外，很快又有些了然，“是，祖母不欲与你说起这些，怕扰了你在九遥星宗的修行。”

“与……姑母有关？”沈澜清想了想，走到沈瑜身前坐下，露出一副探究的神色。

“哎……”沈瑜叹了口气，道，“自从姑母薨逝，皇祖母身体便大不如前，她夜里总是梦见姑母，泫然欲泣地坐在那看着她，偏偏什么话也不说，也不知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。”

沈澜清脸色微白，这事他从未听说过。

“如今姑母薨逝已有十年之久，国师告诉皇祖母，可以以血祭之阵召唤姑母的魂魄，令她达成心愿，安心离去。”说到这儿，沈瑜顿了一顿，才继续道，“听说这血祭之阵要七七四十九人生祭……皇祖母本是不忍，但听说这四十九人都是半神族人，便也应允下来了。”

“咳咳咳咳……”沈澜清闻言，低头咳嗽了起来。

“怎么了。”沈瑜起身替他拍背顺气，道，“虽是残忍了些，可清儿你也知道，姑母的死，也与半神族人有关，祖母虽未明说过，但她心里肯定也是恨半神族的。”

沈澜清抓着桌角，以袖掩唇，又咳了一阵，再抬首时，脸色又苍白了几分，眼尾却是染了血一般，艳红了一片，看起来像是掺杂了愤怒与伤心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抬起眼，像是问着沈瑜，“半神族的人，不管有没有做过错事，都该死吗？”

“这……”沈瑜犹豫了片刻，在沈澜清的注视下点了点头，“邪魔歪物，死不足惜。”

邪魔歪物，死不足惜。

八个字犹如万把利箭，一瞬穿透了沈澜清的心。

他感到心口被利刃一片一片凌迟着，痛得几乎无力呼吸。

“清儿……清儿！”沈瑜眼睁睁看着沈澜清在他面前呕了一大口血，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，他赶紧上前一把扶住沈澜清，大喊，“来人，来人！”

沈澜清的神识飘散出来，他能看见沈瑜慌乱地一把将他抱起，脚步飞快地抱着他上了外头早已备好的马车，往仁寿宫而去。

太后慌张地扑倒在他床前，心疼地一声声喊着，“清儿，清儿……”

太医们提着药箱匆匆赶来，又是施针又是诊脉。

沈澜清自幼便患离魂之症，其实是他的神识本就不稳，缚神索倒是误打误撞地缚住了他的神识，因此这离魂之症已甚少发作。

可如今，沈澜清一想到自己最在乎之人都恨着半神族，便觉心如刀绞。别说是千年宿怨，即便眼前，一声声呼唤着自己的皇祖母，也难放下心中芥蒂。

他不敢想象，若是皇祖母知道了他的身世，会如何？

他的祖母，父亲，兄长……还有师姐，每一个人都恨着他半神族的身份。不光是他们，几乎全天下的人，都恨着半神族。

他该如何化解这千年宿怨？

沈澜清看着忙作一团的众人，握紧了拳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
莫桑榆颈间一凉，他微微而笑，道，“你来了。”

沈澜清掐在他颈间的手一紧，冷冷道，“放了他们！”

莫桑榆呼吸微微一滞，却仍是笑道，“清儿，神识离体太久，你会死的。”

“那便带上你一起！”沈澜清额间神纹时隐时现，不似以往，是沾染了魔气的鲜红色。

莫桑榆挥了挥手，将沈澜清格开，随即抬手将一道神力注入沈澜清额间，柔声道，“沉心，静气，清儿，神魂离体，极易入魔，这是半神族的禁忌。”

沈澜清挣扎着，想要挥开那道神力，但他的神识离体，愈加薄弱，根本不是莫桑榆的对手。

他终于平静下来，看着莫桑榆，淡漠地问道，“你要如何才肯放过他们？”

莫桑榆道，“放过他们？那便用你祭祀？你看如何？”

沈澜清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，冷冷地警告莫桑榆，“别再动半神族，否则，即便找到神木，我也会毁了它！”

“傻话。”莫桑榆轻声道，“他们都是我的族人，若非为了族中大部分人的利益，我又怎么忍心牺牲他们。”

“冠冕堂皇！”沈澜清嗤之以鼻，额间的神纹已恢复了往日的银辉。

莫桑榆不以为忤，柔声劝道，“清儿，你先回去，神识不宜离体太久。至于你的请求，我可以答应，但你要想好，这代价，你可承受得起。”

“希望国师信守承诺。”沈澜清移开了目光，走了出去。

莫桑榆负手，看着他的背影，叹息地摇了摇头。

“傻清儿，如今这世道，重情重义，只会伤了你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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